听取蛙声一片

暑天到了，溽热一天天厉害起来。临近黄昏，终于盼来了一场大雨，城市的热浪消退了许多。料想，今晚的乡野应该是凉意可人的，于是，我驱车回到了乡下老家，想好好领略一番乡野的夜色之美。

月亮已升起来，不是满月，但十分明朗，还有几分俊秀的气质。田野上的空气很清新，远处的山峰呈黛青色，很憨实的样子。田里都长着早稻，正在步入成熟期，它们都攒着劲呢，我分明听得见一片又一片匀称而有力量的呼吸。在月色的照耀下，白茫茫的稻穗浮动斑驳的色彩。路面有些湿，没有泥泞，两旁的野花野草很安静，它们洁净的容貌依稀可辨。突然，响起了两声蛙鸣，这应该是近处发出的，有一点点湿意，但不纠结，音色是亮的。接着，四五声响起，好像一种心领神会的呼应，再接着，八九声响起，几十声响起，几百声响起，越来越数不清了，一下子，所有的角落都发动起来了，音乐的潮水不断上涨，时间，被织成了一张颤颤悠悠的网。细细听，这浩大的蛙声并不凌乱，很自由，有主旋律，有多声部，有共鸣，有华彩，有慢板，不断回旋着、反复着，充满着质感。在蛙声的激扬之下，月华仿佛流动起来，四周的村庄荡漾起来，天空显得更为舒展起来。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想起一句古诗：“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不过，眼前绝不只是“一池”，而是有着大海波涛奔涌的气势。

“一夜蛙声不暂停，近如相和远如争”，因为这热烈而酣畅的蛙声，今夜注定是丰富的，也是美好的。我被蛙声邀约，走向田埂，在一丘丘稻田间徜徉着陶醉着，止不住思绪飞扬。

总觉得，我们应该感谢蛙声。蛙声能有序展开，说明乡村行走得踏实，生态是和和美美的，而且，蛙声总是起承转合，推进着农事的深入，也点亮着大伙对岁月丰稔的期许。当惊蛰春雷一响，田野上的蛙声被激活，逐渐错落有致，一阵阵催动着春耕。禾苗长得茂盛的时候，蛙声就抬高自己，它们的演奏使农户的心事节节攀升。当丰收在望，蛙鼓就是欢庆的前奏，我们握满一把蛙声，就是抓住了一把沉甸甸、亮堂堂的喜悦。朔风吹来，蛙进入冬眠，蛙声落到地表之下，成为一种蛰伏的状态，但这不是休息，这是在蓄着一种势，等待另一场出发。

还有，蛙声其实是多姿多彩的。初春的蛙声软软的、嫩嫩的、怯生生的，是枝头上的新芽，继而，蛙声全部打开，如一片片葱茏在燃烧；春天越走越深，当整个原野的蛙声连成一个整体，这昂扬的歌唱就成为了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碧翠。盛夏，特别是一场豪雨过后，蛙声得了洗涤，愈见得兴奋，会把满山沟的禾苗叫得更蓬勃，把火红的石榴叫得咧开大嘴，把奔跑的河水叫得更欢畅。深秋了，谷粒金黄，蛙声的热闹逐渐沉静，但蛙声并不喑哑，依然有几许清澈，有几多明亮。

自然，蛙声也充盈着美感。零碎的几声蛙声，也许单调，也许含混，甚至苍凉，但蛙声连成一片，就蔚为大观，成就了一种壮美，一种欢快，一种醇厚，兼之与水色、月色、阳光等等融合一起，更显魅力和韵味。“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用心谛听，蛙声胜过了许多天籁之音。“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蛙声旺，诗兴就会更上一层楼。“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这已经是十分唯美的意境了，沉浸其中，一切忧郁会烟消云散。

是的，蛙声还在勤勉着，饱满着，飘荡着。过几天，收割开始，丰收的鼓声会擂响，“双抢”将奋力冲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因此，今夜的蛙声是含着满满的欢喜的。真想，潜入稻田更深处，枕满着蛙声，就此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