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金山”
今年夏天，卢军又亲眼见到藏羚羊产仔了。“就在7月初，那天我结束工作正要从山里出来。”
卢军口中的“山”，指的是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虽然名字中有“阿尔金山”4个字，但保护区与那座横亘于新疆、青海、甘肃三省（区）交界处的狭长山脉并没有地理上的关联。它的主体位于昆仑山腹地的库木库里盆地之中，总面积达4.5万平方公里。
地处青藏高原北部边缘，库木库里盆地绝大部分区域海拔在4000米以上。它四周分布的诸多5000米以上的山峰，又阻隔了内陆深处本就不充沛的水汽。缺氧、寒冷、干旱、大风，这个盆地显然“不宜人居”。
不过，在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下，数百种野生植物和动物依然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并与那里的沙漠、湖泊、河流、冰川一起形成了在世界范围内都显得极为独特和珍贵的高原荒漠生态系统。
为了让高原奇观长久存续，1983年我国建立了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自那时起，守护“无人区里的生命”，就成了许多因各种原因“进山”的人的使命。
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首府库尔勒市出发，乘坐最快约6小时的火车沿格库铁路一路向南到铁门关市米兰镇，再驱车500多公里抵达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这是玉素普江·苏来曼上班的习惯路线。
论通勤距离，玉素普江·苏来曼不是最远的。保护区深处，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设立了4个固定检查站，在有的站点，管护员每次光是从家到岗就要花两天时间。
1985年，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此前一年，海拔3903米的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建立，是从新疆地区合法进入保护区核心区的必经之处。经过40多年的发展，这一管护站已是集办公、科研以及人员和物资中转等功能于一体的重要基地。
白色土墙在茫茫荒芜中围出一处院落，几座彩钢板房和砖混平房散落其中，按功能分为宿舍、会议室、实验室、库房等区域，再加上一座阳光大棚和一座钢结构的瞭望塔，这些基本就是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所有的“大基建”项目。
虽然与人们常规印象中“重要基地”该有的模样相差甚远，但在保护区范围内，这绝对算得上“五星级标准”。
尽管如此，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依然缺少很多东西。
缺氧，几乎是每个初到站内的人必有的经历。即使是工作人员，轮休后再上山，最初几天也多少会有头疼、胸闷和失眠等症状。
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所处的缓冲区是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唯一有人类长期活动的范围。虽说“有人”，但实际上，玉素普江·苏来曼经常能见到的，除了站里的几位同事，就只有对面院子里巴州若羌县祁曼塔格乡政府的干部。
祁曼塔格乡是我国最大的乡级行政区，辖区共6.56万平方公里，相当于10个上海市的面积。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有四分之三的区域都位于祁曼塔格乡域之内。“目前全乡有18位工作人员，19位牧民。”说起这个，副乡长法肉克江·赛米自己也笑了。据他介绍，18位工作人员还分为3组，正常情况下除了4人在山上值守外，其余人员都在保护区外的办公点工作。
离开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和祁曼塔格乡政府，最近的有人居住区域是200多公里外的若羌县依吞布拉克镇。不过那里的人也没有多少，一镇两乡里常住的牧民一共也就十多户。
在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辖区内，从牙膏、肥皂到米面粮油再到汽油、药品等生活、生产物资，都要从若羌县城或邻近的青海省茫崖市采购，经依吞布拉克镇运上山，再转至各个检查站。没有冰箱，检查站管护员就在沙漠里挖一个深坑，延长蔬菜的保存时间。
在“无人区中的无人区”，除了自然环境恶劣和物资匮乏，长期没有手机通信和网络信号的问题也“劝退”了许多人。直到2021年，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和祁曼塔格乡政府所在区域才有了4G网络。虽然一旦外出，所有信号依然会丢失，但在法肉克江·赛米看来，那也完全算得上“跨越性”的进步，“有了信号，不少年轻人能留得住了”。
在海拔4485米的阿木巴勒阿希坎山口，立着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的标识牌。本报记者 吴铎思 摄
签订保证书，是每一个经允许从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继续深入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的人要履行的程序，保证书中涉及不从事非法采矿、非法狩猎、非法穿越等多项条款。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过去就有一座金矿。”依吞布拉克派出所辅警李健一边开车一边指了指窗外。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设在依吞布拉克镇，参与保护区相关工作也就成了派出所民辅警的日常。“进山”4年，李健已对保护区内常去的区域很熟悉。
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黄金资源丰富，20世纪90年代初，非法采金人员相继涌入无人区。没有燃料，他们就烧高原植物；没有食物，就猎杀野牦牛等野生动物。那几年，保护区内生态环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与此同时，落后的开采工艺还造成了黄金资源流失。
随着我国加大对相关行为的打击力度，1996年后，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盗采现象基本消失。但很快，由于藏羚羊绒制成的披肩、围巾在国际上受到追捧，以藏羚羊为主要目标的非法盗猎现象日渐猖獗。直到21世纪初，经多方努力，猎杀行为才得到遏制。
到了近十几年，随着户外运动兴起，深居内陆、难以抵达的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引起了少数人本不该有的好奇心。防范非法穿越、探险等行为又成了工作人员新的任务和目标。
57岁的卢军是新疆罗布泊野骆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巴州管理站的护林员。因为地理空间有重叠，卢军经常都会参与两个保护区的协同工作。今年4月28日，他接到通知，有一支车队正试图非法穿越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当天，卢军就与两名同事驾车前往追击。
“进山”一次，短则两三天，长则十天半个月。每次出发前，卢军他们都要带上帐篷、户外炉具、足够的食物和饮用水等物资。“到了山里，谁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情况。”卢军说。
无人区里没有路，只有巡护车辆反复碾压形成的便道。在那里找车，除了依靠前期卫星定位划定的大致区域，观察车辙印是最直接的方式。如果在便道上看到了新近留下的车辙印，卢军就能根据经验判断目标车辆的前进方向。
那一次，卢军等人一路追赶。5月3日晚上，荒漠中天气突变。先是刮起沙尘，接着下起了雨。随着气温下降，雨滴变成了雪花。
就在这时，巡护车内的无线电台突然串台，从中传出了陌生人的声音。“是非法穿越者！”卢军和同事立马打起了精神。差不多与此同时，在远处的一个山坡上，出现了疑似车灯的光亮，“就在那里了！”
卢军将油门踩到底，汽车却一动不动。大家下车查看后，发现有一条轮胎卡在了石头里，还被扎开一个口子。等几个人顶着风雪在缺氧的条件下换好轮胎，已是一个多小时以后。非法穿越者的车子早不知去向。
“我们遇到的意外情况，他们也可能会遇到。”卢军说，非法穿越除了会破坏脆弱的高原生态环境，穿越者被困的情形也时有发生。“无人区里，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2023年10月17日，一只藏马熊（右）闯入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新华社记者 李响 摄
李健很清楚卢军所说的“随时可能有危险”是什么意思。带领记者进入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那天，由于此前下了大雨，有一段便道被冲毁了。在绕道戈壁滩的过程中，一辆汽车陷入了泥泞，靠同行车辆拖拽才脱了困。
“这只算低难度的意外。”李健说，如果车辆陷得太深，就必须先用绞盘绳把救援车和附近稳固的岩体松垮地连接起来，再用拖车绳拖拽被困车辆，“否则一旦拖车绳断裂，巨大的惯性能把救援车甩翻。”
4年间参与了近40次无人区救援任务，类似的经验，李健积累了很多。比如，骆驼习惯顺风跑，所以帮牧民找跑丢的骆驼就要跟着蹄印深的一侧走；找人则要看植被倒伏的方向：高原风大，人走过的地方草木会明显倒向一侧。
“我的丈夫和一位朋友到保护区里捡玉石，已经失联两天了。”去年夏天，依吞布拉克派出所接到了一位群众的报警电话。按照失联人员最后一次通过卫星电话给家人通报的大致位置，救援队找到了一辆陷入沼泽中的汽车，但在周围并没有发现人的踪迹。
根据所处的位置和环境，救援人员分析研判了失联人员可能前进的方向，并于第二天在距离汽车抛锚点80公里外的一条河道边找到了他们。
“他们拄着棍子，脸已被强烈的阳光晒到脱皮，其中一人还拖着一床破被子。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狼紧紧尾随着。”李健对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他们及时赶到，很难说失联人员和狼谁能撑得更久。
得益于卫星定位系统和无人机等科技手段，近年来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救援行动的效率和成功率明显提升。有一次，因为突发洪水，5名高压电缆施工人员被困。通过无人机红外成像功能，救援人员及时发现了爬上塔架避险的工人，进而成功施救。
不过，大多数时候，无人区的救援并非如此顺利。比如，如果遇到暴风雪，一片白茫茫中，很难分辨下面是沼泽还是道路，救援车辆必须依靠当地牧民在牧道上撒下的炉灰来确定前行方向。由于能见度差，前方的车辆还会在车顶堆上约60厘米高的雪堆当路标，以免与后车失散。
在无人区，人员一旦遇险，除了外部救援，几乎很难有生还的可能性。因此，不管条件多恶劣、希望多渺茫，救援力量都不会放弃救人。“我们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李健说。
去年8月，一位牧场主报警称，因与自己发生争执，一名外来牧工独自离开牧场已超过24小时，随身仅带了3瓶水和4个馕。那段时间，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出现山洪。因为多次陷车，救援队光是抵达牧场，就花了25个小时。
通过同步推进对牧场周边草原和山区的搜索，又经过了30个小时，救援人员终于在距离牧场50公里处的一条小路旁，找到了失联牧工。
“当时，他已脱水昏迷，血氧饱和度仅为68%，情况非常危急。”李健说，救援人员立刻使用便携高压氧舱为牧工供氧，同时通过静脉缓慢为他滴注生理盐水。等到牧工恢复意识能说话后，现场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救回来了”。
2023年10月16日，巡护人员在新疆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查看死亡野牦牛的头骨。新华社记者 李响 摄
60岁的吐逊·沙吾提至今也没有做出彻底“下山”的决定。虽然已经从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管护员的岗位上退休，但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回站里“帮帮忙”。
吐逊·沙吾提曾是祁曼塔格乡的牧民。一次放牧途中，因为目睹了30多只迁徙中的藏羚羊遭到猎杀后倒在血泊中的惨状，他的心被刺痛了。
“怎么能为了钱就这么胡来？”1993年，吐逊·沙吾提“转行”进入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工作。
在此之前的1988年，刚从新疆师范大学毕业的张会斌、张翔、刘志虎3人抱着“做科研”的初衷进入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结果，因为遇到盗采、盗猎最猖獗的时期，他们和其他23位同事成为了无人区里第一代保护野生动植物的力量。
据已退休的张会斌回忆，那个年代，他们在山里行动还要靠骑马或步行，吃的只有压缩饼干。遇到人数众多、气焰嚣张的盗采、盗猎分子，冒着生命危险与之周旋、对峙也是常有的事。
吐逊·沙吾提有过类似的经历。成为管护员后不久的一个冬夜，在例行巡视时，吐逊·沙吾提通过望远镜发现了盗猎团伙的踪迹。后来，当同伴驾车追击少数逃窜的盗猎者时，为了看守已经被控制住的人员，吐逊·沙吾提独自端着钢枪，在零下30摄氏度的环境里坚守了1个多小时。他的左耳因此被冻掉了一部分。
2008年起，为给高原动植物腾出更多的生存空间，祁曼塔格乡113户407位牧民陆续迁出保护区，安置到若羌县城其他乡镇。当时，因为自己的工作，吐逊·沙吾提和家人留了下来。后来家人下山了，吐逊·沙吾提也有到若羌县城上班的机会，但他依然选择继续待在无人区。他说，看到藏羚羊、野牦牛，自己心里才踏实。
和吐逊·沙吾提一样，今年40岁的玉素普江·苏来曼本也不是“非得在山上”。
玉素普江·苏来曼的父亲曾是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的一名管护员。小时候，玉素普江·苏来曼随父亲进过山，见识过无人区荒凉与生命力同在的奇观。此后多年，他也常听父亲讲起来自高原的故事。
这些就像是不断播散进玉素普江·苏来曼心中的种子。2023年，在父亲退休两年后，玉素普江·苏来曼放弃了原本在库尔勒市的工作，当上了管护员。
如今的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已有十多年未出现过盗猎现象，各方面条件也得到了很大改善，不过在那里工作依然是一件十分艰辛的事。“夏天有洪水，冬天有暴雪，夜里常有野生动物‘串门’，还有一年四季都不变的寂寞与孤独。” 玉素普江·苏来曼笑着总结道。
话虽这么说，但与张会斌、吐逊·沙吾提以及自己的父亲一样，玉素普江·苏来曼也在这片土地上留了下来，不管春夏秋冬，一遍遍地踏上巡护之路。那是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建立40多年来，每一代守护者都走过的路。
“快看，它们在跟我们赛跑呢！”李健突然兴奋地招呼着记者。此前，汽车刚翻过了被认为是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起点、海拔4485米的阿木巴勒阿希坎山口。
在李健手指的方向，数百头藏野驴正在飞奔，扬起一大片尘土。
汽车顺着盘山路一直往下，很快到了阿牙克库木湖边。正值7月，无人区进入了一年中最富生命力的时期。湛蓝的湖水与嫩绿的草原相映，中间还点缀着正在盛开的各色山花。
夏天，是玉素普江·苏来曼和同事工作最忙的时候。藏羚羊、野牦牛和藏野驴等野生动物陆续进入繁育期，与此同时这也是非法穿越、盗采盗挖等活动的多发期。为了及时发现可疑人员与车辆，防止对野生动物造成伤害与干扰，依协克帕提中心管护站和祁曼塔格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会加大外出巡护的频率。
过去十多年，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多次对外发布“禁客令”，严格对保护区实行封闭式管理。2022年，经国家公园管理局批复，以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和中昆仑自然保护区为构成主体的昆仑山国家公园开始创建，我国对高原生态系统保护力度进一步加大。
2024年，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天空地一体化”监测系统初步建立，通过卫星定位、无线监控、无人机巡护等多种手段，扩大有效管护半径，加强管护力度。
随着相关政策和更多科技设备落地，高原上，显著的变化正在发生。
海拔近5000米的兔子湖区域，四面环山，为藏羚羊提供了躲避天敌的天然屏障，成为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最大的藏羚羊产仔区域。据科研人员推算，今年在兔子湖区域参与产仔迁徙的母藏羚羊数量在3万只左右。
“动物们都回来了。” 吐逊·沙吾提说，过去受盗猎、盗采影响，藏羚羊、野牦牛等不仅数量减少，而且远远见到人就会跑开。“现在巡护途中，常常能近距离见到成群回迁的藏羚羊。”
据统计，目前，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藏羚羊的数量已由最少时的5000多只增长至6万只，藏野驴数量由2021年时的约3万只增长至超7万只。目前保护区内共有300多种野生动物和近400种植物。
在无人区工作了20多年，卢军发现，由于动植物种类和数量增多，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正变得越来越热闹。卢军喜欢这样的热闹，他觉得这就是自己在荒漠守望“金山”的最大意义。